五代六
五代六 (第2/2页)计其徼契丹之宠,自号为相之日,求一日之甘食、一夕之安寝也,而不可得。而徒以残刘数十万之生灵,毁裂数千年之冠冕,以博德光之一语,旦书记而夕平章,何为者邪?
夫维翰以文翰起家成进士,即不能如梁震、罗隐之保身而不辱;自可持禄容身,坐待迁除,如和凝、李松之幸致三事。乃魂驰而不收,气盈而忘死,以骤猎不可据之浮荣,其实不如盛世之令录参佐也。
而涂炭九州、陆沈千载,如此其酷焉。悲夫!天之生维翰也,使其狂猘之至于斯,千秋之戾气,集于一人,将谁怨而可哉?乞者乞人之墦,非是而不能饱;盗者穴人之室,非是而不能获。
维翰不相,自可图温饱以终身;维翰即相,亦不敌李林甫、卢杞之掾史;即以流俗言之,亦甚可贱而不足贵,明矣。处大乱之世,君非君,相非相,揽镜自窥,梦回自念,乞邪,盗邪,君邪,相邪,贵邪,贱邪!徒以殃万民、祸百世,胡迷而不觉邪?
四十
契丹之于石敬瑭,为劳亦仅矣。解晋阳之围败张敬达者,敬达师老,而无能如晋阳何也。敬瑭南向,而耶律德光归,河南内溃,张彦泽迎敬瑭以入,初未尝资契丹之力,战胜以灭李氏而有之。
且德光几舍敬瑭而立赵德钧,其待敬瑭之情,亦不固矣,曾不如突厥之于唐也。乃敬瑭坚拒众议,唯桑维翰之是听,以君父戴之,而为之辞曰信义也。呜呼!敬瑭岂知人闲之有信义者哉?
古今逆臣攘夺人国者,类有伟伐以立威,而后人畏以服从而不敢动。无大功而篡者,唯萧道成、萧衍与敬瑭而已。然道成、衍遇淫昏之主,臣民不保其死,于是因众怨以兴,而为节俭宽容之饰行以结纳中外之心,天下且属心焉。李从珂无刘子业、萧宝卷之淫nue,敬瑭一庸驽之武人,杳不知治理为何物,资妇势以得节钺,其据一隅以反也,自唐季以来,如梁崇义、刘稹之徒,无成而县首阙下者非一矣,敬瑭幸得不伏其辜耳。
在位八年,固无一言之几道、一政之宜民,其识量之不足以服人,自知之,桑维翰亦稔知之,即与之四海一王之天下,亦不能一朝居,而况此岌岌摇摇、不宁不令之宇,仅守国门以垂旒乘辂哉!
故甫篡位而范延光、张从宾、符彦饶、李金全、安从进、安重荣蜂起以争,杨光远、张彦泽杀人于前而不能诘,刘知远且挟密谋以俟时而动,敬瑭盖惴惴焉卧丛棘之上,不能自信为天子也。
德不可恃,恃其功;功不可恃,恃其权;权不可恃,恃其力;俱无可恃,所恃以偷立乎汴邑而自谓为天子者,唯契丹之虚声以恐喝臣民而已。故三镇继起,张皇欲窜,而刘知远曰:“外结彊虏,鼠辈何能为?”则契丹以外,敬瑭无可依以立命也可知矣。
张从宾将逼汴州,从官汹惧,而桑维翰神色自若,夫岂有谢傅围碁之雅量哉?心目之闲,有一契丹隐护其脰领耳。而藉口曰信义,将谁欺乎?惟其无以自主而一倚于契丹,故人即持其长短以制之。
赵延寿、杜重威皆效之,而国以亡,血胤以斩,则维翰之谋,适以促其绝灭而已矣。敬瑭之窃位号也,与张邦昌,刘豫也正等,又出于安禄山、黄巢之下,宋人奖之以绍正统,无惑乎秦桧之称臣构而不怍也。
四十一
礼曰:“刑不上大夫。”古之大夫,方五十里之国,有三人焉,次国倍之,大国四之。周千八百国,计为大夫者万人以上,盖视汉之亭长,今之仓巡驿递耳,而不以刑辱之,则所以养廉隅而厚君子小人之别至矣。天下恶得而不劝于善邪?
刑者,非大辟之谓也,罪在可杀,则三公不贷其死,而况大夫?唯是宫、刖、劓、墨之刑,不使夷于小人,褫衣而残肢礼耳。汉以杖代肉刑,则杖之为刑亦重矣哉!匍伏之,肉袒之,隶卒之贱淩蹴而笔之,于斯时也,烦冤污辱之下,岂复有君子哉?
王昶之僭号于闽也,淫nue不拟于人类,其臣黄讽诀妻子以进谏,不恤死也。至于昶欲杖之,则毅然曰:“直谏被杖,臣不受也。”昶不能屈,黜之为民。充讽之志,岂黜是恤哉?触暴人而死,则死而已矣,而必不受者辱也。
于此而知后世北寺之狱,残掠狼藉,廷杖之辱,号呼市朝,非徒三代以下虐政相沿,为人君者毁裂纲常之大恶;而其臣惜一死以俯受,或且以自旌忠直,他日复列清班为冠冕之望者,亦恶得而谢其咎与?
“士可杀不可辱”,非直为君言,抑为士言也。高忠宪公于缇骑之逮,投池而死,曰:“辱大臣即以辱国,”韪矣。立坊表以正君臣之义,慎遗体以顺生死之常,蔑以尚矣。其次则屏居山谷,终身不复立于人之廷可也。士大夫而能然,有王者起,必革此弊政,而明盘水加剑之礼,人道尚足以存乎!
四十二
刘知远之图度深密也,石敬瑭其几俎闲物耳,恶足以测之哉!始而决劝敬瑭以反,为己先驱也。
三镇兵起,敬瑭问计,而曰:“陛下抚将相以恩,臣戢士卒以威。”盖子罕专宋之故智也。
自唐以来,人主之速趋于亡者,皆以姑息养彊臣而倒授之生杀之柄,非其主刚覈过甚而激之使叛也。今欲使敬瑭以呴沫之仁假借将相,则当时所宜推心信任、恣其淩轹而不问者,莫知远若矣。
恩徧加于将相,而可独致猜防于知远乎?柔而召侮,躁人先淩之,以乱其心志,故安重荣之流,急起以疲敬瑭之力,知远乃乘其后席卷而收之已耳。
威移于己,则三军所畏服者,知有知远而忘有敬瑭;戢兵以卫民,则百姓所仰戴者,不感敬瑭而唯感知远。兵从令而民归心,故可以安坐晋阳,而俟契丹之倦归,以受人之推戴。此知远之成算,使敬瑭入其中而不觉者也。藉令石重贵而不为契丹之俘虏邪?亦拱手而授之知远尔。
傲岸不受平章之命,重为其主之疑怒,而赵莹为之拜请,感其恩抚大臣之言也。敬瑭忍怒而使和凝就第劝谕,假借之恩宠者已素,而威不足以张也。范延光、杨光远、张彦泽骄横以速石氏之亡,知远收之也不待劳矣。
契丹中起而乱之,故知远之得之也难。当桑维翰献割地称臣之计,知远已早虑之女,虑已之难乎其夺之竖子之手也。而卒能自保,以逐夷而少息其民。故自朱温以来,许其有志略而几于豪杰者,唯知远近之矣。